对于土生土长的益州本地人来说,世上再没有谁比他们更能深切体会“蜀道难”这三个字所承载的沉重。
那是一种已然融入骨血的深刻体悟,是先辈们用血与泪代代相传的惨痛警戒。
栈道修筑工地的下段,一处树影浓密之处,十多名赤膊的汉子汗如雨下。
他们正躲避着午后酷烈的阳光,却无一人能从这短暂的歇息中寻得丝毫舒畅与安宁。
盛夏时节的熏风夹带着山林间阵阵蝉噪穿梭而过。
非但未能送来一丝凉意,反而使得众人心绪愈发烦乱。
他们个个面带愁色,眺望着远方那条仿佛永无止境的栈道。
就在众人无力地小声交谈之际,一名手持马鞭的男子从山道那边急奔而来。
他满面疲惫地禀报了一个消息,更是令在场所有人的心都往下沉:
“县尉大人,又有三名囚犯从崖边失足坠落,当场摔得粉身碎骨,死状凄惨啊!”
“长此以往可如何是好?您务必设法再增调些人手过来!”
“否则依照眼下的进度,不出七八日,这段栈道的营造恐怕就要彻底停顿了!”
此话刚一落地,一名胡须如钢针般竖立的络腮胡大汉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
他怒发冲冠,大声咆哮道:
“天杀的混账,你以为老子不清楚状况吗?”
“老子近来日夜忧心,头发都快愁掉光了!”
“你这狗东西是瞎了眼不成?没瞧见老子比你们任何人都急得团团转吗?”
“这等性命攸关的要紧事,还需要你来多嘴提醒?”
那位络腮胡的县尉气得脸庞涨得通红。
他烦躁不安地挥动着手中的一把芭蕉扇,仿佛恨不得用它将眼前的所有困厄尽数扇散。
然而,此举除了徒然增添几分闷热与无力感之外,别无用处。
朝廷发配过来的那些罪囚早已不堪其苦,人手奇缺的难题已经困扰他们多时。
即便朝廷顾念益州的实际状况,特意将全国各地的死囚重犯押解至此从事苦役。
却也难以抵挡这蜀道之地的凶险与冷酷。
在这般如同龙蛇盘踞、险峰林立的巍峨群山之中开凿栈道,简直无异于同阎罗王订立契约。
等同于用活生生的人命血肉去填塞那深不见底的沟壑。
几乎每往前修筑一里路程,便要用一条鲜活的生命来作为代价。
经过了大半年艰辛卓绝的施工,那批最初数量尚称可观的罪囚,如今已然折损大半。
仅剩下为数不多的一些残余之人在死亡的边缘苦苦支撑。
接连不断的伤亡事件,已使得修路的进展几乎陷入停滞。
帝国境内的各处监牢早已被搜罗一空。
各地的府衙也再无多余的囚犯可供调派。
朝廷对此似乎也感到束手无策,只能任凭栈道工程陷入进退维谷的绝境。
络腮胡县尉眉头紧蹙,陷入了深深的忧思。
他心中非常清楚,倘若没有新的人力补充进来,后续的栈道工程便只能依靠当地的益州民夫去完成了。
这绝对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局面。
每当思及那些纯朴憨厚的益州乡民从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上失足坠落。
落得血肉模糊、肢体分离的凄惨下场,县尉便痛心疾首,夜不能寐。
然而,这修筑道路的王命,又岂是他这样一个区区县尉所能够违抗的?
周遭的衙役们眼见县尉脸色阴沉得如同黑铁一般,一个个都吓得噤若寒蝉。
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生怕不小心触怒了这位性情暴躁的上司,从而招来无端的祸事。
树荫之下顷刻间陷入了一片诡异至极的死寂。
唯有林间的蝉鸣依旧聒噪不休,仿佛在无情地嘲讽着众人的束手无策。
就在众人皆陷入绝望的低谷之际,栈道的另一端忽然急匆匆地奔来一位神情亢奋的年轻剑士。
此人一手紧按着腰畔的长刀,另一手则紧紧攥着一张满是褶皱的纸页。
他一边飞奔,一边高声呼喊:
“县尉大人,县尉大人,朝廷有新的政令颁布下来了!”
络腮胡县尉闻声霍然抬头。
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眸之中,瞬间闪过了一缕期待的光芒。
他声音沉闷如雷地问道:
“是何政令?赶快说清楚!”
青年剑士奔到近前,弯下腰急促地喘息了片刻。
随即便将手中那张纸页恭恭敬敬地呈递到县尉的面前。
他脸上洋溢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欣喜之色:
“大人,皇家日报上已经刊登了,朝廷决定调拨大批人手前来支援咱们的栈道工程了!”
“哦?”
县尉的眼前陡然一亮,心头也随之燃起了一线微弱的希望。
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便要去接那张如同救命稻草般的纸页。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纸面的那一瞬间,县尉的动作却突然僵住。
他的脸色以旁人肉眼可见的速度,由先前的欣喜转为了铁青。
尴尬万分的神情溢于言表。
那青年剑士起初还有些不明所以,直至他瞥见周围同僚们挤眉弄眼的种种暗示。
这才猛然醒悟过来——他竟然忘记了这位县尉大人乃是从军伍之中拼杀出来的赳赳武夫。
虽则勇冠三军,却是个斗大的字也不识一个的文盲!
青年脑中灵光一闪,连忙将那份报纸缩了回来。
他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喉咙,随即开始高声朗读起来:
“咳咳,皇家日报特别报道:仁德盖世的燕王殿下体恤民艰,深知百姓修筑州道之苦楚,特从遥远的西域之地购入大批奴隶,充作修路之劳力!”
“凡是遭遇艰险难行的路段工程,一律可以调用这些异族奴隶前往修筑,以此来保全我大汉子民的宝贵生命,使其免遭无谓的伤亡……”
读到此处,青年敏锐地察觉到县尉已然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
他干脆跳过了中间那些冗长繁琐的官样文章,直接将目光投向了文末最为关键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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