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远星
数日前, 帝国太子通过元帅的帮助读懂了老皇帝的第三封遗嘱。
那上面有一串复杂的、谢恺尘从未见过的文字,褚聿翻译出来之后,和他达成一致, 猜测是种叫做“西方的盐”的矿藏。
至于这种物质在阿尔法象限以西, 还是母星以西, 又是不是一种盐, 暂时还没解析到那一步。
任他们想破脑袋都不会料到,这其实是个名字。
「西盐。」
老皇帝最后的秘密遗嘱,是眼前这个只有三岁的、对一切无知无觉的幼儿的名字。
此刻的凤凰同样没能将这两者联系在一块儿, 正喃喃重复着幼崽的名字。
“西……盐。”
有点儿奇怪,但也不算拗口。
“是少夫人取的名字。”小葱即时提供八卦消息, “没有跟她姓, 也没有跟少主姓。话说回来其实少主在一个月前都不知道小小姐的存在, 还是吾……唔唔唔,你捂吾的嘴干啥!”
小葱瞪豆腐,豆腐瞪小葱, 谁都觉得对方像个大傻叉。
纪攸并不在意他们的大眼瞪小眼比赛。
继得知小野莓有很爱她的妈妈之后, 又收获了她的真实名字。
这对纪攸来说, 像礼物一样好。
尽管他捡到幼崽时, 后者和曾经的他一样无依无靠。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幼崽是有来处的, 有着期盼着她出生、呵护着她长大的家人。
只是, 自己的身世依旧是个谜,依旧是森林里找不到起点的孤雏。
就算他有心爱的人类先生, 也有像爸爸妈妈一样的郝大叔和达茜姐姐, 可所有的生灵还是不自觉会被同类标志着的温暖所吸引。
而他却是全世界唯一的凤凰。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他的同族, 那么, 其他的世界呢?
还要多久,才能触碰到世界之外的真相?
想起这个,小凤凰有些失落。
似乎是感觉到了抱着自己的少年感伤的情绪,怀里的小野莓,不,现在该叫西盐了支起身,用小手很轻地碰了碰纪攸散落的长发。
人们在安慰彼此,尤其是年纪更小的人时总会用摸摸头来表示,纪攸对她也是一样。
西盐默默记住了动作,就是做得不太标准,比起宽慰性质的摸摸头,更像是在给少年梳头发。
但还是逗笑了小凤凰。
“咻,咻咻。”
小姑娘摸摸他金丝般的长发,说得很认真。
不仅纪攸听不懂,和她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小葱拌豆腐——呃,是小葱和豆腐——也同样不明白。
那并不是一种流通的语言,而是她独立的诉说。
一种名为「爱」的桥梁。
“我知道啦。”纪攸和她贴了贴额头,眼里重新有了柔和的笑意,“你是我的崽崽,也是我的家人。”
他们既没有血缘关系,连严格意义上的同类都算不上。
可那并不影响他们成为家人。
有彼此,就不孤独。
“好奇怪啊。”小葱看着一大一小,自言自语,“人类,还有人类养的生物为什么总要贴贴呢?”
豆腐抱臂:“因为他们有‘感情’这种东西。”
很软弱,但也会在某些时刻成为意外坚韧的联结。
小葱发现自己现在的身高在豆腐旁边还是处于劣势,又膨胀了一些,斜睨他:“为什么吾们仨里只有你能化形?”
豆腐随手抽了根绳子竖起自己雪白的长发:“因为吾天资高过汝等。”
小葱翻了个白眼:“可拉倒吧,你就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所以才这么摇摆不定罢了。”
豆腐:“……”
怎么办,今天也好想暗鲨同事。
他给凤凰的那件织锦是没有系扣的,小美人虽然合拢了衣襟,但偶尔还是会从下摆中钻出丁点雪色。
男人越待越心烦意乱,转身向洞口走去。
在他们交涉的这段时间,外面的风雪力度已经减弱了许多。
迷雾之下的雪原没有其他生物在,才能让小葱偷懒冬眠时不受打搅。
此刻连风声都停下,外面寂静得令人心惊。
豆腐折回来,冲着里面等待自己评估的几位点点头:“可以启程了。”
小葱伸了个懒腰,转瞬间变回了最初纪攸认为是山壁一部分的庞然大物,声音也跟着雄壮不少:“怎么分配?”
纪攸不解。
分配?分配什么?
男人的视线从他一拃就能环过来、但佩戴着致命光镯的手腕上移开,动了动嘴唇,没发出声。
小葱的缺心眼在这种时候发挥了作用:“让吾来分个类,吾看看,吾与小小姐都是深色的,那小小姐就交给吾了。豆腐老弟,既然你和……”
它突然噎住了。
有一个严肃的问题。
“你叫啥啊?”
纪攸:“……”
到现在才想起来问吗。
少年微妙地叹了口气:“小九,谢小九。”
他可是有姓氏的喔。
伴生兽们异口同声:“你姓谢?”
纪攸被他们的反应吓了一跳。
姓谢,怎么了吗?
小葱急急忙忙问:“你跟帝国的皇室有什么关系?你是谢铮的什么人?”
谢铮?
没听过。
他认识的姓谢的,只有谢恺尘,谢鸣风和谢狄川兄弟仨。
小凤凰摇摇头:“我不认识。”
他脸上的茫然不像是装出来的,豆腐平复了下自己的呼吸,反过来劝同伴:“冷静点,‘谢’在帝国是个大姓。再说了,若他当真是皇室的人,怎么可能沦落到银铃-西格玛。”
——纪攸偷偷记住了最后一个词,大概就是他们所在的星球名称。
豆腐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就按你说的分配。走吧,时间不早了。”
他直接将里外几层的衣服一把撕开,随手一抛。
待轻薄的衣料落地后,白发男人不见了,一只和小葱差不多大小的巨兽出现在眼前。
那便是豆腐作为伴生兽的真身。
小葱和涅拉长得非常像,但兽形的豆腐比它俩的颜色都要浅很多,也更加光滑,兽如其名。
现在纪攸可以确定了,涅拉一定与这两只是同类。
而涅拉心心念念的那位苏小姐,很有可能也是小葱豆腐家族的一份子。
那……
谢恺尘与这个家族,又会是什么关系?
他的思考没能进进行下去,深色的伴生兽低下头颅靠近他,从愣怔的他怀中叼走小西盐。
纪攸还没反应过来,浅色的伴生兽张开巨口,同样将他叼起来。
眨眼间,他就从幽暗温暖的山洞被带上亮得晃眼的天空,银色的雪花坠落在他的发梢,像亮片。
……原来分配是这个意思啊。
他回到迷雾中,自此失去意识。
*
德尔塔象限,“深渊”边缘。
S级战舰“天使号角”舰桥内。
临时指挥官从舰桥组收集来数据,汇总上报给谢恺尘:“殿下,这里就是战舰能航行的极限了。”
指挥官是谢恺尘最信赖的副将之一,也是这次特别行动的负责人,在谢恺尘深入敌腹之后暂时接管整艘星舰。
曲面舷窗外,一颗深红色、接近铜锈色的行星漂浮在人们的视野中。
从远处看它是很美丽的,和母星星系的一些M级行星很相似,看起来有适宜生命生长的土壤,叫人想要再接近一些。
但测算的数据显示那颗星球的引力胜过黑洞,能够吞噬所有路过者。
无论是一艘小小的星舰,还是与它同质量的天体。
这就是“深渊”的看门星,铜铃-伊塔。
人类,或者说其他三个象限的高等智慧种族对德尔塔象限的了解很少,尤其是位于象限中心的“深渊”。
据说“深渊”是由一颗早已死去的特超巨恒星孕育而成的,恒星周围环绕着一对双子伴星,如同忠臣的卫士。
铜铃-伊塔是其中之一。
他们已经能用肉眼观测到铜铃伊塔,这是帝国舰队,或者说人类的探索史中所能抵达距离“深渊”最近的一次。
谢恺尘的命令,就是让他们在这里停下。
星舰再往前一个曲速距离,就会被铜铃-伊塔毫不留情地撕碎。
能够进入并且与这种星球之力抗衡的,仅有经过“黑钻”改装,并且被持有者精神力加固的机甲,“S-天羽羽斩”。
领航员咬了咬牙:“殿下,我……”
他看了看四周战友们的目光,大着胆子:“我们,请允许我们与您同去!”
他们这群人没有留在帝国当后援,也没有在联邦做能够快速升军衔的战功,而是冒着九死一生的极大风险伴随谢恺尘来这种枯靡之地。
抗击异兽的确是目的,然而走到这一步,已经不仅是为了保家卫国。
传闻中的“深渊”近在眼前,接近它,便是接触宇宙的终极!
这些从小就定下了深空愿景、于星海中征战一生的战士们,谁人不想触碰那个曾遥不可及的「终极」?
然而谢恺尘拒绝了他们。
精神力等级不仅和天赋有关,同样与人的身体素质互相影响。
谢恺尘本身的强悍除了从不懈怠的刻苦训练以外,也得益于无出其右的S级。
他带领的这队精英精神力等级几乎全是A级,最次也要A-,然而早在观测到“深渊”密布的蓝离散星团开始,他们就出现了各种生病的症状。
头疼,呕吐,发烧,咳嗽,无力……这些在陆地上无关痛痒的小毛病,被深空恐无限放大。
这群人是帝国军的精英,跟着太子、乃至老皇帝南征北战过,本不该在这种程度的困难面前退缩。
可德尔塔象限让一切都变得不同。
褚元帅说得话是严厉了点儿,但没有错。他带着这些人进入德尔塔象限,就是在用人命填补妄念。
不仅小九被铁藤螳抓去了“深渊”,他与凤凰之间联结的那颗小星星,也终于在长久的屏蔽之后有了时断时续的讯号。
它挣扎着呼唤他,告诉它自己,或者说小叽所在的位置。
……同样是“深渊”。
他要找到他们,无论是小叽还是小九。
这是他这辈子屈指可数的牵挂和留恋,他一定会带他们平安回家。
尽管士兵们也有着属于自己的妄念,但他们的身体连铜铃-伊塔的引力都承受不住,哪怕有“黑钻”强化机甲;更何谈去向更核心的地方。
领航员还想再争辩什么,谢恺尘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斩钉截铁:“这事没有谈论的余地,我不会允许。”
“殿下……”
“殿下!”
“可是……”
太子的决定不会更改,转身离开。
指挥官看着众人渴望也失望的眼神,叹了口气:“算了,我们就在这里等殿下回来吧。我们也不是没有任务的,万一……你我就是帝国的防线,明白吗?”
众人沉默了。
一茬又一茬冒出来的异兽根本没有规律,谁都不知道它们想要做什么。
作为人类能做的,只有死死守住阿尔法象限,绝不让它们踏入家园半步。
那句指挥官没有说出的话,若太子一去不复返,“天使号角”和他们每个人的躯体,就是异兽的墓碑。
全舰的每一个人,在出发之前都给家人留了遗书,并且规划好了身后事。
那是必死的决心。
有人的不满小声冒出来:“可是,那个小鬼凭什么可以和殿下一起?”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原来不是自己有这种感觉,大家都在质疑。
那个嫩得八成还没成年、毛都没长齐的小鬼,怎么就成了可以伴在太子身边前往“深渊”的天选之子?
大家都是A级上下,他凭什么啊?
指挥官苦笑:“如果你们也能自己研制出来什么东西,既可以强化‘天羽羽斩’,还能把太子的精神力引渡一部分给自己保护——你们也可以去。”
*
海登·奥斯汀补了个长长的觉,醒来时四周都是暗的,一时有些分不清现在是白天黑夜。
他打了个哈欠,看向墙面上的时钟投影。
标准时1500,应该算是午后。
怎么这么黑……
他恍惚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现在并不在陆地上,而是跟着“天使号角”漂泊在深空。
少年又打了几个呵欠,满眼泪花,才揉着头发起床。
随着他的动作,感应灯带渐次亮起又熄灭。
海登叼着牙刷走回到那个自己待了几天几夜的工作间,看向摆在桌面上的最终成果。
两块拇指大小的晶板,一块呈红色,另一块是蓝色。
红色的那块,是要嵌进“S-天羽羽斩”的,对本就坚不可摧的机甲再进行全新的升级换代,好让它的性能进一步适应德尔塔象限的极端条件。
至于蓝色的,则要自己随身佩戴,说通俗点儿,把太子殿下的S级精神力分出一小部分来保护自己。
否则,就算他好好地待在和“天羽羽斩”同强度的牵引机甲里哪儿都不去,也会在进入“深渊”的瞬间被撕得粉碎。
其实若是做得更小注入体内效果会更好,但海登不认为在这个鬼德尔塔象限改变身体、哪怕是这么一丁点儿的组成是个好主意。
他从小就喜欢研究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几岁大的时候就和阿姐偷偷开阿妈的飞梭出去玩儿。
后来在学校里的机械相关课程中永远名列前茅,连舒兰夫人都盛赞这孩子的天赋。
上个月,他刚过了十八岁的生日。
除了三位女性长辈,并没有邀请其他人参加,更没有领主之子该有的盛大成年礼。
那天他对着蜡烛许了一个愿望,然后,给太子发了封邮件。
(太子的通讯频段是从阿妈的腕机里偷的,这个不能说。)
若是再早那么几日,太子不会答应。
但他过了十八岁的生日,就是成年人了,完全可以评估风险、后果、价值,也完全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下文,可消息石沉大海,叫人失望。
在海登都学会开导自己之时,他受到了太子的回信。
什么都没说,只有一串联络频段。
是战舰“天使号角”的指挥官。
——他如愿以偿,获得了信任与机会。
奥斯汀家的小少爷年纪还这样小,已经成了太子的御用机甲师;尽管是这次行动一次性的。
但他仍然很满足。
距离“成为更优秀的人、才配站在那个人身边”的愿望,又近一步了。
不过他这次要做的事儿没有跟妈咪们和阿姊讲,只说是出去游学,反正他经常到处乱跑。
若是讲实话,她们说什么都不会同意的,会要把他的腿打断。
很久以前,在妈咪们没有成为母亲之前,林夫人和奥斯汀夫人都是在领地星系混乱时姿态最强硬的那个人。
举起号角,也举起长枪。
长发高高飘扬,像战无不胜的旗帜。
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双标生物,自己可以随时赴死,但见不得重要的人有一点儿危险。
海登整理好回忆,对着镜子用手理了理发型,十几岁的孩子们还会在意这个;卡上护目镜,离开自己的房间。
他住在离实验室最近的地方,穿过轮机室时看见几个士兵对自己投来的目光。
他知道他们的指指点点与不信服,但并不
在意。
天才总是要被孤立的,这件事他从小就明白了。
授权码打开了直通高级军官宿舍区的涡轮电梯,他来到唯一一间没有铭牌的套房前,对着门上的屏幕再次报上授权码,登记访客。
一分钟后,门开了,他走进去。
海登是见过“血弥撒”星盗们那艘甲级舰船上套房的奢靡程度的,帝国许多自称五星级酒店的房间也要自愧不如。
然而“天使号角”上所有的房间,无论职位、军衔,都很朴素。
军人就要有军人的样子,他们这是战舰,又不是航旅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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