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06
“妈妈,我要龙!”
人群熙攘的公园小路上,表弟拉着姨妈的衣角,眼睛亮亮地望着糖画铺子的稻草杆上插着的一圈糖画。
橘色糖浆凝固而成的飞禽走兽栩栩如生,在阳光下散发着莹润的光泽,整体看上去像一棵水晶雕成的树。
站在表弟旁边的小任人言也觉得漂亮。
他觉得凤凰最漂亮。
“想要龙呀?”姨妈摸着表弟的脑袋,问糖画老板,“这怎么卖的呀?”
“转转盘1元,转出来是啥就是啥,也可以买这边做好的,龙凤5元,花蓝子10元。”
“那咱们就转吧。”姨妈权衡了一番,又摸摸表弟的头,“我们小宝运气好。”
结果“运气好的小宝”转出了一只桃子,瘪瘪嘴就要哭,嚷嚷着“我要龙我要龙我就要龙!”
“好好好要龙要龙。”姨妈抱着表弟哄了一会儿,又跟老板说再转一次。
表弟又转了一次,这次是鸡。
刚说的好好的表弟一看又不依了,眼看着又要哭,姨妈便跟老板商量再加三元钱买条龙,不料老板是个倔脾气,直言你们转都转了两次,转到什么就是什么,不兴这样的。
老头声音大,姨妈说不过,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便败下阵来:“行行行,那就一个桃子一只鸡,再买条龙行了吧!这大爷真是的……”
然后任人言就得到了一个桃子和一只鸡。
“喏,言言拿着,你不是最喜欢吃桃子吗?”
而表弟得到了一条龙,被妈妈抱起来,笑得脸蛋红红,手中的糖画龙像一柄华丽的宝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小任人言走在后面,迈着小短腿艰难地在人群里跟随着姨妈的脚步,抽空舔了一口糖画鸡,很甜,但又有点苦。
从头至尾,并没有人问他最喜欢什么。
那是在他记忆中比较鲜明的、最早的一次,甚至在启蒙开智之前,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不被偏爱的那一个。
他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没有资格讨要爱。
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充斥着这样的时刻,其实他明白没有人有错,姨妈爱自己的孩子胜过爱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在懵懂的少年时代,他还想不明白这些道理的时候,也曾努力地期望通过自己的优秀,在姨妈姨父那里争取多一点的爱,结局是不言自明的,哪怕他再优秀、再耀眼、再挺拔,妈妈也会更爱自己的孩子。
经历了一段痛苦而残酷的觉醒历程后,他终于明白,虽然是亲姨妈,但他依然是寄人篱下。他没有得到过偏爱,却好像因为没有爸爸妈妈,谁都可以到他头上来指点一番:
如果他优秀,那些人就会说:“虎父无犬子,他爹妈都是高材生,合该这个样子。”
如果他犯错,那些人又会说:“天呐,他爹妈那么厉害,他咋做出这种事情?”
如果他想要什么,那些人仍有话说:“爸爸妈妈已经很辛苦了,他们的是神圣的事业,你要懂事,不要给他们添麻烦。”
他知道他们的是神圣的事业,他怎么敢给神圣的事业添麻烦?他一直以来就是最优秀的孩子,可这对他来说好像是一种理所当然,得不到一句表扬。
而当他长到了不需要表扬的年纪,便已经成了如今这番性情——总把自己做到最好,成为一个滴水不漏的给予者,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他其实想要,又得不到,于是总是催眠自己——
我不需要。
我不需要。
我不需要。
我不需要。
谢谢,我不需要。
我现在好得不得了,真的不需要。
可退役回来的父母见到他此番性情,却依然觉得不满,认为他同他们都不亲近。
尽管他们早在七年前就瞒着他离了婚,现在各自带着一个新生下来的妹妹,可他们依然认为被他伤害,因为他对他们总是客客气气,疏疏离离。
他们明明已经离婚,跟他也说不上太熟,回来后却开始一起规划他的生活,要一人一半给他买房买车,要给他介绍好女孩,虽然他年纪还小,不急,但“先处处看”。
他的回答却永远干脆利落、耐心欠奉:“谢谢,我不需要。”
母亲曾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毫无征兆地歇斯底里过,问他:“你为什么这么懂事呢?”
懂事……他这一辈子,就活成了这两个字。
懂事就懂事吧,反正他的世界坚固完善,能够自给自足。
他什么也不需要。
他不怪任何人,却又那么鲜明确凿地感受到了自己的痛苦,他想要寻找到这种痛苦的源头,恰在此时蓟大到他的家乡招生,他便报考了心理学系。
一个多月后,梦土职业联赛第五赛季打响,这是他全程追完的第一个赛季,因为今年上半年他才用自学编程赚来的零花钱买了这台电脑,在此之前,他都是借着帮朋友补习的名义,用别人的电脑玩的《梦土》。
恰好在这一年的比赛中,神笑扛着破破烂烂的鬼哭战队,打出“岳下七杀”,逆天封神。
那天他在屏幕外面,仰望着一身黑衣的刺客撕碎黑暗,那是真正的强者,孑然一身,不需要谁的垂爱与偏袒,依然能走到顶峰。
那天有无数人在屏幕另一端欢呼雀跃,可他却趁着姨妈一家不在,失声痛哭。
他的父母从事的是神圣的事业,守护着祖国的边疆。他十年如一日地崇拜着他们,在认识到自己没办法在别人那里得到偏爱之后,也依然努力,在各方各面都是拔尖,优异非常,是个完全不需要操心的小孩。
而在这份遥远的英雄主义的滋养下,他自己不需要被照顾,却潜意识照顾“不需要被照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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