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降曜接过茶盏时,指尖触到青瓷的温润,却难掩心中翻涌的惊涛。
檀木方桌对面,沈隽意端坐主位,头顶悬着的"明镜高悬"匾额在午后斜阳里泛着冷光,花格窗棂将碎金般的日光筛落在他肩头,官服被染作暖金。
凌降曜拂开袍角落座时,瞥见案上摊开的谢府舆图,镇国公府西跨院被朱砂圈得通红。
“恭喜表弟荣升钦差。不过看这阵仗,皇上怕是给了你副重担。”
沈隽意苦笑,“重担?我看是烫手山芋。”
他挥退左右,殿内顿时只剩两人的呼吸声,"这茶是去年谢府的明前龙井。老夫人说你最喜这口清冽,说你年少时在府中,总要偷藏几撮去书斋煮茶。"
他垂眸轻呷,茶雾氤氲中,声线里漫出一丝极淡的情绪。
谢府二字甫一出口,铜胎珐琅香炉里燃着的龙涎香似乎都凝住了。
凌降曜将茶盏轻搁在冰裂纹瓷垫上,茶液在盏中漾开细小涟漪,他抬眼直视沈隽意,"镇国公府如今朱门被封,你身为查办钦差却仍念旧情,就不怕顺天府的言官把闲话嚼碎了,撒满整个朱雀街?"
沈隽意起身行至窗边,修长手指抚过窗棂上缠枝莲的雕花,那木头上留有岁月摩挲的温润质感。
日光在他睫羽下投出细碎阴影,宛如一幅移动的水墨画:"表兄可知道,昨夜我在府中整理养母遗物时,于妆奁盒底的暗格里,究竟发现了什么?"
说罢自袖中取出一方锦盒,盒盖以银线绣着凤凰牡丹,针脚细密得如同雪夜飘落的蛛丝,每一针都透着江南绣娘的巧思。
锦盒开启的刹那,一股陈旧的墨香混着龙脑香逸出,一叠信笺露出血色封蜡。
那蜡封印着繁复的云纹,显然是户部专用的火漆。
"这是谢家与户部的往来文书。"沈隽意将信笺逐次展开,每页朱砂官印都盖得端端正正,印泥的纹路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你且看这封——"
凌降曜倾身细看,素笺上的徽墨字迹历经岁月却未褪色,写着:"户部为军饷调拨事,恳请镇国公府代为垫付浙江盐道银两二十万,事后当按例补还,绝无拖欠。"
信末户部大印朱红如血,那印泥边缘甚至还留着盖印时的细微褶皱,落款年月赫然正是账本中记载"异常调拨"的那个月,旁边还注着经办侍郎的花押。
"这."凌降曜瞳孔骤缩,指节不自觉地叩在桌沿,发出轻响,"难道并非贪腐,竟是代为垫付?这官印."
他伸手想触碰,却又在半空中顿住。
沈隽意颔首,又从锦盒底层取出另一轴文书,用明黄色的丝带系着:"这是工部的借据,恳请垫付修缮山海关长城的十五万两,你看这上面,连工部营缮司的关防都盖了两处。还有这封,是兵部职方司请求代购甲胄的公文,附了详细的兵器清单。"
当凌降曜逐字读过这些卷册,指尖拂过信笺上凹凸的官印痕迹,背脊竟渗出薄汗。
账本里那些被红笔圈注的"亏空",此刻在借据面前都成了反证——镇国公府账册上的每一笔支出,都对应着朝廷六部的正式文书。
那些银两分毫厘都用在了国之大事上,而非装入私囊。
"可为何."他喉头微动,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最初赵怀德会将这些记作贪腐?他身为都察院御史,断不会连借据都查不出吧?"
沈隽意苦笑一声,指节叩在信笺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只查了银库的流出记录,却从未去六部调阅原始文书。更何况"
他喉结轻滚,"祖父一生谦和,最不喜张扬功德。朝廷借银时,他总是说'国事为重',事后也从未派账房去催讨,只说'等国库充盈了再说'。久而久之,连户部坐堂的老郎官都快忘了这笔旧债,只当是镇国公府的常例供奉。"
这番话如重锤敲在凌降曜心上,他仿佛看见一位鬓角染霜的谢老太君,在收到朝廷借银文书时,只是平静地吩咐账房:"取钥匙来,开西跨院的银库。"
而窗外的海棠,年复一年地开了又谢,无人知晓那些白花花的银两,原是替朝廷扛起了难关。
"表弟,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些证据?"他试探着问,目光紧盯着沈隽意。
沈隽意将信笺收进锦盒,盒盖合上时发出"咔哒"轻响,如同敲定某种决心:"自然是要还镇国公府清白。只是此事牵动甚广,牵涉六部堂官,需得步步为营,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行至书案前铺开宣纸,狼毫在紫端砚中蘸足松烟墨,墨香在空气中渐渐弥漫:"第一步,需重新核对三库的进出账册,将每一笔银两分毫厘的流向都查清楚,从银号的流水到收条的花押,都不能放过。第二步,要寻得当年经办的书吏、银号掌柜,佐证这些借据的真伪,活要见人,死要见契。"
"可皇上此刻正在盛怒之中,"凌降曜拧紧眉头,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的冰裂纹,"当初下旨查抄时,言明镇国公府'贪墨军饷,罪无可赦',此刻翻案,岂不是当庭打皇上的脸面?怕是龙颜一怒,你我都."
沈隽意将笔锋一顿,宣纸上落下"水落石出"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墨色浓得化不开。
"正因如此,才更要做得滴水不漏。我不会在奏折里直言其无罪,只将重新核查的账目、人证、文书一并呈送,让真相自己从纸页间浮出来。"
他转身看向凌降曜,眼中燃着恳切的光,"表兄是唯一亲历此事的旁证,你在镇国公府见到的账本原件、听到的下人供述,你的证词至关重要。恳请你如实作证,还原当日情状,哪怕.哪怕会得罪旧友。"
凌降曜心中五味杂陈。
原本他揣着密折,以为能借此扳倒沈隽意,在吏部的考功司里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刻却发现真相与臆测南辕北辙,那些精心准备的弹劾词,在这些借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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